这等事黄大人自认是士大夫,实在做不出来。
就想着押后再审,一是看能不能再找到证据,二是今日之事一出,势必御史们会蜂拥而上,弹劾常宁伯,再加上此事背后好似还有韩厂公的意思,那常宁伯的爵位十有八九要不保。
等他没了爵位再审时,又是另一种审法儿了,——只这话黄大人不可能当堂说出来,也不可能告诉施延昌而已。
谁知道施延昌偏不依不饶,必要今日就出结果,偏他这个苦主又委实太惨了些,黄大人也不好疾言厉色。
正自与师爷使眼色,示意他圆一圆,劝一劝施延昌,就听得下面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说道:“大人,我招,我什么都招,请大人听我说……”
黄大人忙往下一看,就见开口之人好似是苦主那个侄女儿,当日曾为张氏做过证,说张氏一直都被锁着,不可能指使林妈妈,还对张氏与常宁伯不伦奸情只字不提的。
眉头一皱,坐回了长案前,威严道:“开口者何人?既你肯招,那本府就给你个机会,还不快速速招来!”
开口之人的确是施兰如,她本就因施延昌竟还活着,懊悔得不知怎么过了昨夜的,谁知道方才在公堂之上,又亲眼见到了施延昌、见到了林妈妈被打得皮开肉绽,还见到了施延昌浑身的惨不忍睹。
心里就更悔恨也更怕了,大伯父如今是顾不上找她算账,等他把张氏和常宁伯咬死后,肯定就会腾出手来对付她了,届时她岂能再有活路?
倒不如先站出来替他作个证,回头指不定大伯父还愿意饶了她,以后与她彼此相依为命。
便她做了证,大伯父依然会恨她恼她,至少,她晚间应当不会再做噩梦,不会再梦见她爹和祖父母都浑身是血的回来找她了……
所以施兰如才会忽然开了口,如今听得黄大人愿意听她招,忙哭着说道:“小女子是原告的侄女,此番遇害之人分别是小女子的祖父母和父亲……当日林妈妈去了常宁伯府后,大伯父的确将张氏母子主仆都锁了起来,但等林妈妈回来后,却去正院见过张氏,说了很久的话。之后林妈妈便去厨房,让人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,送去给我祖父祖母和大伯父父亲吃,我因为吃得少,之后又悄悄离开了失火的院子,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劫,但林妈妈事发之前见过张氏,却是事实,可见的确是张氏和常宁伯指使的她,还请大人明鉴。”
此话一出,林妈妈先就恨不能生吞了施兰如,“小贱人,你胡说,你胡说,我事先是见过太太,但根本什么都没与太太说,你休想血口喷人!”
张氏也道:“大人,这丫头当日可是亲口作证罪妇一直被锁着,不得自由的,如今却又反了口,可见她的话根本不足为信,还请大人明鉴。”
施兰如如今对上她主仆二人,倒是终于不用气怯了,“大人,您也听见了林妈妈方才亲口说的话,‘她事先是见过张氏’,可见小女子说的都是真的。至于当日为何要做假证,却是……却是小女子只当亲人们都不在了,小女子一个人孤苦无依,以后可该怎么办?实在不想失去之前的好日子,张氏又许了小女子以后会给小女子说一门好亲,——这话那日去我们家拿人的大人们都可以作证。”
“小女子一时糊涂之下,这才会说了假话,实则说完心里就后悔了,因而这些日子一直惴惴不安,待今日见到大伯父如此惨状后,就更后悔了。所以实在再隐瞒不下去,定要站出来,揭穿被告的真面目了,至于小女子所犯的错,也请大人惩罚,要打要杀,小女子都别无半句怨言,只求为能亲人们伸冤……”
说到最后,已是泣不成声。
可惜且不说张氏林妈妈与常宁伯都因她的临阵倒戈、无中生有而恨毒了她;也不说施延昌因她竟然为了自己的好日子,便枉顾亲父祖的冤屈,反倒想踩着亲父祖的冤屈过好日子同样恨毒了她。
便是围观的百姓们,也都半点不觉得她可怜,只觉得她可憎可怕。
就为了自己以后不至孤苦无依,仍能有好日子过,能嫁个好人家,便枉顾自己亲爹亲祖父母的冤屈,帮着害死自己至亲的人做假证,这施家哪生的是女儿,分明生的是仇人吧?
也太可怕,太猪狗不如了!
当下都纷纷谴责起施兰如来。
黄大人方才说‘找到了新的人证物证’时,其实已经在想之后能不能从施兰如身上着手了。
他为官二十载,城府自然不是旁人所能轻易看透的;没有走一步看三步的眼光,不会实则虚之、虚则实之,也坐不到顺天府尹的位子。
不想施兰如都等不到之后,现下就招了,那当然就最好了!
拜施兰如的临阵倒戈所赐,案子后面的进展就快多了。
先是张氏与林妈妈都咬死了她们事发当日下午见面时,一个有关下药纵火的字都没说过,彼此见面的时间,也最多半盏茶的时间,这一点张氏的丫头婆子都可以作证。
可施兰如和施延昌都说那些丫头婆子本是张氏的人,她们的话根本不足为信,要不然就动大刑,总有人肯招的。
黄大人这次如他们所愿,动了大刑。
张氏那些丫头婆子一是吃痛不住,二是想着张氏与常宁伯都自身难保了,哪还能左右她们的生死?
若她们招了,左不过就是被再次发卖而已,反正到哪里都是做奴婢,有什么差别?但若她们咬死了不招,万一被活活打死了,岂非太冤屈了,难道还指望太太和伯爷能继续善待她们的家人不成,她们的家人明显也已难逃厄运了啊!
于是板子还没打完,就有几个人哭着说愿意招了。
当然,她们其实也没什么可招的,只是证明了事发当日下午,林妈妈的确见过张氏,但她们具体说了什么,她们都在外面伺候,却是压根儿不知道,不敢妄言。
又说了事发当夜张氏看到起火后,向她们保证过,她们都不会死,但也让她们把所有事情都烂在肚子里,不然她不但会让她们死,还会让她们的家人都死云云。
但就这已经足够了。
施延昌立时说道:“大人,张氏为何敢向她的丫头婆子们保证她们都不会死,火烧不到她们所在的院子去?不就是因为她事先便知道,起火的只会是我们一家所在的西跨院,火势绝不会蔓延到其他地方吗?可见就是她指使的林妈妈,这一点已毋庸置疑,请大人明鉴!”
施兰如也适时补充道:“大人,既然林妈妈当时能进正院见张氏,就说明张氏所谓的‘一直被锁着,不得自由’的话是不成立的。林妈妈能进去,她便能出来,她手下还丫头婆子众多,人多势众,真要逃出去,并不是没有希望。却一直按兵不动,不正是为了等待晚上杀人灭口后,推到意外失火头上,指不定就能把她们主仆摘干净,她做的那些丑事,自然也能被遮掩得死死的,再不可能有人知道了么?”
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,林妈妈还要咬死事情就是自己一人做的,张氏事先根本不知情,更遑论指使她。
张氏却知道大势已去,林妈妈再是咬死了也枉然了。
本来一想到小女儿的惨死和一闭上眼便会立时来袭的噩梦,她已经不想活下去了;何况纵然此番她侥幸能捡回一条命,势必活罪难逃,她又名声尽毁,便是活着,只怕也是生不如死,又何必非要再苟活呢?
于是不顾林妈妈的嘶声痛哭,认下了就是她指使的林妈妈纵火杀人,“……错是我犯的,他要杀要剐,只管冲着我来啊,我的宝儿却是无辜的,他却杀了我的宝儿,叫我怎能不恨他?何况当时的局势不是他们死,就是我们母子死,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我当然要选他们死,所以才会指使林妈妈下药纵火,既为我的宝儿报仇,也为我们母子挣一条生路!如今他们死了四个,姓施的自己也人不人鬼不鬼,我也算是为我的宝儿报仇了,大人要杀要剐,都细听尊听,我绝无半句怨言。只求大人能看在犬子年幼无辜的份儿上,饶他一命,多谢大人!”
林妈妈在一旁不待张氏把话说完,已彻底崩溃了,“太太没有做过的事情,为什么要承认啊,太太你根本就没有指使过我啊!为什么要傻到承认,为什么啊……都是我害了太太,都是我害了太太……”
常宁伯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。
张氏认了罪,施延昌应当不至于再跟疯狗一样不依不饶了,且他当日的确没见过林妈妈,这一点是事实,他相信顺天府的人一查,就一定能证实。
所以他虽然难逃惩罚,名声也已毁了个彻底,性命却应当是无碍的,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,这能活着,谁又愿意去死呢……
可惜念头才刚闪过,就听得张氏又说道:“大人,罪妇还有要招的。当日林妈妈去常宁伯府求助,是没见到常宁伯本人,但却是成功递了信儿给常宁伯的,所以他当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还以我们之间特定的暗号传了信儿给林妈妈,让我杀人灭口,之后的事自有他摆平。所以我和林妈妈才敢铤而走险的,还请大人千万不要让他成为漏网之鱼,逍遥法外!”
直如一个焦雷炸在常宁伯头上,差点儿没把他炸疯在当场,“你胡说八道什么!我几时见过林妈妈递的信,又几时传过暗号给你们杀人灭口?你简直就是疯了,这样污蔑我,把我也拉下水,对你有什么好处?你真的疯了,——黄大人,您千万不要听她的,她根本就是疯狗再咬人,您千万别信了她的疯言疯语!”
若不是碍于还在公堂上,他甚至想冲上前,活活掐死张氏了!
张氏却望着他,笑得一脸的仇恨与快意。
他还有脸问她‘把他拉下水,对你有什么好处’,就是他毁了她这辈子好吗?
当初要不是他禽兽不如强占了她,还强占了一次不算,接连强占那么多次,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下,只能屈从了她,以致一步错,步步错,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?她又怎么会落得如今的下场?
她自己死了也就死了,可她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啊,却因她的缘故,死的死,傻的傻,连嫁出去了的都不能幸免,以后日子还不定怎能难过,——她简直恨死了他好吗,怎么可能她要死了,还让他好好活着?
当然是要死大家一起死了!
何况她和他都死了,她的迁儿便是真正无父无母的孤儿了,届时他只有嬿儿一个亲人了,兴许虞氏与张慕白看在迁儿可怜的份儿上,就愿意让嬿儿将他养在身边呢?
虞氏那人她还是多少知道的,虽古板严厉,却做不出迁怒无辜的事,且她教养的孩子都还不错,人品才干都过得去,庶子庶女们在她手下,也不至刻意被养歪养残;反倒是她的好大哥若还活着,她一定会恨迁儿入骨,绝不肯管他的死活。
所以她和她的好大哥都必须死,必须以他们的死,为迁儿挣出一条生路来,那是他欠他们母子的,也是她和他做父母的欠迁儿的!
张氏既亲口攀咬出了常宁伯来,后来的事便不再是常宁伯气急败坏的替自己开脱辩解加骂人,就能混过去的,事态的发展,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了。
常宁伯请黄大人提审伯府的下人,以证明那日林妈妈压根儿没传过信儿给他,张氏便说伯府的下人大多都是几代的家生子儿,轻易不会背主,且能知道这些事的,都是心腹中的心腹,更会向着自己的主子,宁死也不会指认常宁伯了。
就譬如林妈妈,若不是张氏自己招了,林妈妈哪怕死,也一定不会说事情与她有关,这便是现成的例子,不是吗?
让黄大人千万别被常宁伯给蒙蔽了。
又说她能与常宁伯暗通款曲这么多年,也不为人所觉,自然有他们自己特定的、不知人知的传递消息的方法,请大人明鉴云云。
林妈妈与张氏心意相通,几乎立时将她的意图明白了个七七八八,也顾不得哭了,亦在一旁帮腔张氏。
弄得常宁伯是百口莫辩,却已无力回天。
黄大人当即便判了张氏与林妈妈秋后问斩,张氏的丫头婆子一律官卖,施迁因年纪尚小,纯属无辜,无罪开释。
而施延昌与施兰如因是苦主,尤其施延昌,如今更是悲惨至极,便不追究他误杀施宝如之责了,张氏的财产嫁妆也都判与他以作赔偿;另外常宁伯还被判再赔偿他五千两,以作他安葬遇难家人的丧葬费用。
施兰如虽之前有做假证说谎之举,但若不是她及时醒悟反口,案子也不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,最终顺利结案,所以只判她挨十板子,便可以回家了。
至于常宁伯,因爵位还在,黄大人还不能判决,所以要先上了折子给礼部和隆庆帝,待礼部夺了常宁伯的爵位,隆庆帝也有了示下后,再做最终的判决。
这个结果施延昌依然不满意,定要常宁伯府满门抄斩,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。
还有施迁那个小野种,凭什么无罪开释,他又怎能算得无辜,有那样一对奸夫**,禽兽不如的爹娘,他生来便不无辜好吗?
仍旧哭着喊冤。
这次黄大人便没有再如施延昌所愿了,他从来都是依律判案之余,法理不外人情,固然施家此番近乎死绝实在悲惨,但事情是常宁伯与张氏主仆做的,又与常宁伯府其他人什么相干?
待首犯伏了诛,常宁伯府的爵位也将不复存在,该收回的都将收回,该没官的也将没官,与抄家也没什么两样了。
且当父兄的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,还满城尽知了,张家其他人怎么可能不受舆论的牵连?只怕这辈子都被想抬起头做人了。
那于他们来说,已经是受到惩罚,付出代价了,在黄大人看来,便已经足够。
判人满门抄斩什么的,别说黄大人没那个权利,就算他有,他也不会那么做,皇上和朝廷授他权利,不是为了给他滥用,而是让他维持京城的安定祥和,造福满京城的百姓的!
因此直接宣布了:“退堂!”,便往后堂去了。
余下施延昌又是愤恨又是不甘,可到底不敢在顺天府造次,且围观百姓们也都在赞黄大人判得公正,“果然不愧为青天大老爷之名!”
他若再一味的喊冤,舆论只怕便不会都站在他这一边,势必要有人反过来说他不依不饶了。
他自己也是做过官的,如何不知道京城与老家那样偏远的地方不一样,哪怕施宝如是野种,被他杀了,他也要被问罪的?
可黄大人并没有一码归一码也判他的罪,已经对他法外开恩了,百姓虽大多不懂律法,但总有少数人知道这些;
且围观百姓里好多都是女人,只怕也不乏同情张氏的,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寡妇,当年除了屈从自己的兄长,又能怎么样呢?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杀,又有哪个当娘的能不恨的呢?
施延昌深知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的道理,到底只能生生咽下了心头那口仍未消的气。
待会儿待韩厂公的人接到他后,他便立时求他们,一定要让他见韩厂公一面,等他见到了韩厂公,只要韩厂公愿意,也就一句话的事儿,常宁伯府便能满门抄斩,他的气不一样出了吗?
所以他现下有什么可气可恨的,还没到最后一刻呢,他一定要让张家全家上下都死尽死绝!
施延昌当然没能见到韩征。
一开始韩征便不肯亲自见他,如今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,韩征自然更不可能见他了。
不但不肯见他,连底下的缇骑也在把施延昌送到顺天府后,便都撤了。
所以施延昌强忍着浑身的剧痛,恨恨的出了顺天府的大堂后,自然怎么都等不到韩征的人接他了,最后只能悻悻的自己离开了。
黄大人的折子次日便到了礼部和司礼监,既到了司礼监,当然是韩征说了算了。
立时朱批了常宁伯夺爵问斩,家产全部抄没入官,张家子弟但有官职功名的,也全部革除,三代以内不得科举。
这个结果不轻不重,算是韩征看在虞夫人、也看在施清如对虞夫人观感不错的份儿上,从轻发落了。
于是黄大人很快正式结了案。
常宁伯与张氏林妈妈一样,也定了秋后问斩,恰好如今九月才刚开始,正是秋后,倒不用再等次年的秋后了。
行刑那日,围观的百姓可谓人山人海,向被关在囚车里,运往刑场的常宁伯和张氏主仆扔臭鸡蛋烂菜叶的也是不在少数。
但无论是常宁伯还是张氏林妈妈,都早已麻木了。
尤其张氏,更是早就在内心一片平静,甚至还可以说是带着满心的期待等死了。
只是当刽子手高高举起手里的刀,要砍向她脖子的那一刻,她还是忍不住落了泪。
若是当初她守寡后没有大归回娘家,或者她的好大哥第一次强占她后,她便立时硬气的搬出了伯府去,自力更生,之后自然也不会着急忙慌的嫁给施延昌,如今的结果是不是也会大不一样?
可惜,这世上哪来的‘若是’,报应也只会晚到,绝不会不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