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宓这话像是埋怨, 埋怨明苏待她不贴心不信任了。明苏顿时慌了, 】忙道:“我不是……不是瞒着你,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
她支吾着, 如玉般的面容在宫灯下着急慌张, 可任凭她如何努力,话语却仍是说不出来。她的神色踟蹰为难。郑宓看出来了,她是真的不想说, 或是不想与她说。
说不失落是假的,可郑宓也没办法,她不愿再逼明苏。这句含怨带嗔的“你从前什么事都不会瞒我的”大抵是她最大限度的逼迫了。
“不想说,便算了。”郑宓说道, 她唇畔还带着些微的笑意, 宽容地容许了明苏保留她的心事。
明苏自是松了口气,可难免又觉对不住郑宓, 正如她所言,她们从前是无话不说的。她想,阿宓会不会生气,多少会对她失望吧。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,明苏小心翼翼地看着郑宓,想说什么, 却始终开不了口。
西风起了, 枝叶簌簌, 凉意自颈间灌入, 衣衫稍显单薄。郑宓抬手, 替明苏理了理衣领,她的手纤细柔软,带着细微香气,明苏不免紧张,由着郑宓为了整理衣衫,不敢动弹。
将领口紧了紧,又抹平她衣袖处的一丝褶皱,郑宓收回了手,道了一句:“回去吧。”
二人便往回走,园子不大,她们走得也不远,不多时便回到了殿中。殿中宫人已沏了茶,等她们回来。云桑笑着上前接过明苏手中的宫灯,口道:“娘娘、殿下,快来歇歇吧。”
郑宓嗅着殿中的茶香,笑道:“是前几日新贡上来的白露茶,统共只有三斤,本宫命人送了一半去垂拱殿,余下的,便令后宫分了,公主可尝过了?”
明苏摇了头:“儿臣未曾留意。”她说罢,又觉阿宓好意送来她品尝的茶,她却连留意都不曾,未免太辜负了,忙解释:“近些日子忙着,并未在衣食上留心。下回娘娘再有赐,儿臣必好生领受。”
她解释得很紧张,唯恐郑宓生气,但这不过是小事而已,远不必如此郑重的,一旁的宫人掩唇而笑,笑她过于紧张了。明苏看到了,有些讪讪的,却还是对郑宓说了句:“娘娘别生气。”
她就是很能使人心软,郑宓见她这样,将她拉到身边坐下,又命宫人全退下了,方耐心地柔声安慰道:“只是小事,我怎会生气?”
说罢,见盏中的茶已半凉,茶香都散了,又亲自斟了盏新的,奉到明苏面前:“只是觉得这茶滋味雅淡,兴许会合你的意,想让你尝尝罢了。”
明苏点头,接过了茶盏,却不饮,还是看着她,看她是否真的不生气,看了半晌,确定她是真的不生气,她方尝了尝盏中的白露茶,细细地品了滋味,道:“不错,确实合我心意。”
又接着饮了两口,而后将茶盏搁回了桌上,双手一开始像是不知该怎么放,过了一会儿,又把茶盏端了回来。她很拘束,且始终悬着心,不时地便看郑宓一眼,留意她的神色,唯恐她突然生气。
郑宓自是都瞧在眼里。若单单只是未留意她命人送去的茶,明苏是不至于如此忐忑不安的,说到底还是方才园子里的那句话。
“是我不好。”郑宓说道。
明苏一惊,脊背挺直了,坐姿也端正了,愣愣地望向她,口中却已自发地为她辩解:“你没有不好。”
郑宓摇了摇头:“我不该拿你我的从前做比,也不该逼问你的心事。”她停顿了片刻,似是不知该如何诉说,过了好一会儿,方缓慢地道,“怪我总忘记你我分离的五年里,你是一日一日地过下来的,而非我这般只是合了下眼,便到了五年后,故而你在我心中,还是六年前,放下公主之位,带着我四处逃亡的那个十四岁的小明苏。忽略了你年已二十,早不是事事示人的岁数了。你有心事,是理所应当的,不告诉我也无妨,不必愧疚,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。”
这宫中谁人没有几件不能与旁人说道的事,深埋心底也是寻常,郑宓先前之所以发问,也只是因明苏闷闷不乐罢了,若非她许久未曾开怀,她也不会追问。
郑宓这般说,明苏却一点都不觉高兴,阿宓追问,她为难,可她眼下愿意体谅,不再问了,明苏却觉不被重视了。
“可我们从前确实是无事隐瞒的,你事事都与我说,我也无事不能同你言说。”
“是,可如今已不同了。”郑宓平静道。
怎么不同了?明苏想问,却又想到有事隐瞒的是她,心头便是一梗,她转开了视线,不再看郑宓,而是望着桌上那盏烛灯,看得眼睛都有些疼了,仍旧未曾移开目光。
她怎么还是不高兴,郑宓不明白,她不愿说,她不逼她了,且算是许诺了往后她有什么不愿与她说的事,都不会追问逼迫了,为何她仍是不满意?
郑宓也不说话了。
明苏看那烛火看得眼睛涩涩地作疼,她想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,今日再说下去,只怕会更令阿宓不悦。她想着便站起了身,郑宓见她起身,知她是要走了,也跟着站了起来,道:“我送送你。”
明苏点点头,可步子却不动,她又问了一句:“你当真不生气?”
郑宓一怔,摇了摇头:“我不生气,我只是不习惯。”不习惯她有事瞒着她,不习惯她不再对她无话不说。郑宓笑了一下,笑意有些勉强,也有些自嘲,却唯独没有对明苏的怨怼。
“以后会习惯的。”她接着说道。
习惯什么?习惯她们不再无话不说吗?明苏哦一声,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问:“那你以后也会有事瞒我吗?”
“不会。”郑宓想也不想。
明苏便明白了,原来是习惯她不再对她无话不说。她举步而行,走出两步,心中升起一股自我厌弃,与极度的排斥,她回过头,极快地道:“我杀过人!这便是我瞒着你的事,我的手上沾了鲜血。”
她一口气说出来的,像是害怕说得稍慢些,便会没有勇气说下去一般。
郑宓断没想到是这样的事,可她也没惊慌,问:“杀了何人?”
“我杀了……”明苏一顿,脑海中再度涌现那血腥的场面,脑仁剧烈地作疼,她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自我厌弃之感更加浓烈起来。
“我杀了程池生的几名心腹。”明苏接着说道。
程池生的几名心腹?郑宓知晓程池生是何人,问道:“可是因我?”
明苏点了点头,把那时的事说了一遍。
郑宓这才知晓,原来明苏是到了半年前方知她已被杀的,原来她一直以为她是有意将她抛下,有意令她流落江南,让她自生自灭的。
这其中竟有这样多的误会。郑宓过了会儿,方道:“这也算是以命偿命,你不必太过歉疚。”
明苏顺着她的话说道:“我明白。”却不敢看郑宓的眼睛,又道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郑宓道:“好。”
明苏走出两步,又不放心似的,回过头来,说:“我没有瞒着你的事了,以后也不会有,我们还是无话不说的。”
郑宓笑了一下,道:“对。”
明苏的眼中便染上了暖暖的笑意,她望着郑宓,又道:“阿宓,我喜欢你,你不能再离开我了。”
“不要说傻话。”郑宓笑着道。
明苏用力点了下头,这才走了。
她一走,郑宓的笑意便散了,她挨着桌边坐了下来,心中空荡荡,既茫然,又揪疼。明苏不仅有事瞒她,还学会了说谎骗她。
五皇子还未判,但前几日她才将程池生以附逆之罪判了斩刑。主犯未判,先判从犯,可见她是恨极了程池生。
倘若杀了那几名心腹真使她歉疚至此,她绝不可能对程池生毫不留情。
郑宓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,有些酸,又有些疼,唯独没有恨,也不是生气。明苏待她是真心的,她方才虽未提及她离开客舍后,她身无分文是如何度日的,但她知道,明苏必然是吃足了苦。
五年间,她不知她已不在人世,不住地寻她,得知她亡故后,又很快发觉她便是郑宓,若非一心都在她身上,她何必苦苦找寻,又如何能敏锐至此,连借尸还魂这等灵异之事她都深信不疑。
故而郑宓不生气,只是她很难受。
明苏却自以为将郑宓骗过去了。她对郑宓愈加愧疚起来,她竟然说谎骗了阿宓。明苏不知旁人说谎后是什么模样的,但她很心虚,且越发地想粘着阿宓,唯有在她身边,她方心安。
接下来数日,每日郑宓来给她送晚膳,明苏都缠着她,不让她走。
“阿宓,你多陪我一会儿。”她拉着郑宓的手,总是有千奇百怪的理由留她下来,第一日是她新得了一幅画,请郑宓为她品鉴,第二日是她头疼,让郑宓为她按按,第三日是那日的亲亲她还想要。
郑宓自然都依她。
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纵容她,明苏越发地心安,她忍不住说出了她在意了好几日的话:“阿宓,如今并无什么不同,我们还与从前一样的。”
“是。”郑宓顺同道。
明苏笑了笑,拉着郑宓的手却是紧了紧,她又道:“阿宓,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?”
“是,喜欢到除了你,谁都不行。”郑宓言辞笃定。
明苏的双眸弯得像月牙,她连连点头,跟着道:“我也是。”
过了半月,郑家的旧案审下来了,结果自然是彻彻底底地翻了案,且是认证物证俱全,一件件铁证摆上来,无可置疑。
群臣上表,请皇帝下诏罪己,恢复太傅与先皇后的名誉,并退位让贤。
这与过去皇帝被迫禅位,却多少还是保有颜面不同,这一回,皇帝是彻彻底底地被剥下了帝王之尊。
他知已被明苏拿捏着,只能顺她之意,也就一一照办了。
十月十一,皇帝下诏罪己,称:“咎罪过失,深切在予。”并恢复郑家名誉,追封郑太傅为齐王,享宗庙供奉,恢复先皇后皇后之位。
十月十二,皇帝下诏,禅位于信国公主,公主当日于太庙即位,并封其父为太上皇,嫡母皇后为皇太后,生母淑妃为淑太妃。
宫中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,新君即位,太上皇自然要移宫。明苏将他迁去了北面的上华宫居住,上华宫不大,但住太上皇与他的妃嫔是绰绰有余了。
上华宫戍守的禁军自然经明苏精挑细选,侍奉太上皇的宫人自然也是太上皇从未见过的。当日便将太上皇移了过去。
接下去几日,后宫中全是迁居的妃嫔,那些妃嫔自然不愿离去,不少人仗着有些脸面哭哭啼啼地寻太后与淑太妃做主,欲留在宫中,不愿随太上皇迁去上华宫。
此事自然有太后做主,明苏并未过问,她去寻了淑太妃。
淑妃升作了淑太妃,也仍是往日的模样,这宫里大抵唯有她的南薰殿最是清静。明苏过来时,宫人们都改口称陛下。明苏还有些不习惯。
淑太妃笑道:“过几日便好了。”
明苏并未多纠缠于此,只是环顾殿中,道:“母妃留居南薰殿并无不妥,只是儿臣欲为母妃增添些摆件,母妃便允了儿臣吧。”
这是小事,淑太妃无可无不可。
明苏见她答应,面上便有了笑意,又道:“还是该将您与皇后并尊太后的。”皇后尊为太后,淑妃则封淑太妃,原本是应有之意,但在明苏看来,这便是儿媳位高于婆母了,她总觉有些怪怪的。
淑妃却有自己的心思,她不想做太后,百年之后也不愿陪葬帝陵,只是陵寝之事还早得很,暂且不必提,她只道眼前之事:“太后之位我本就无意,倒是有一事,欲请皇帝恩准。”
明苏这一整日下来,听了许多陛下,眼下听母亲称她皇帝,她难免有些别扭,却还是问道:“母妃请讲。”
“我想将仁明殿空出来。”淑太妃说道。
仁明殿空出来?明苏不知是何意,却还是点了点头:“太后娘娘迁去了慈明殿,仁明殿自然是空出来了。”
淑太妃又道:“我想时常去看看。”
明苏不解,她为何想去仁明殿看看,却仍是道:“母妃去便是。”
她答应了,淑太妃笑了笑,像是有些累了,靠在了迎枕上,望着明苏浅笑不语。明苏也跟着笑道:“母妃为何这般看着儿臣。”
淑太妃不知想到了什么事,她有些怀念,又似完成了一件大事,缓缓地道:“我是在想,你而今已登基为帝,不知算不算是我尽了母亲之责,将你照看好了。”
明苏听她这般讲,不知怎么,有些不安,她笑着道:“母妃自然是尽了母亲之责,可还不能算是将儿臣照看好了,为人子女,不论到了什么年岁,都是依赖母亲的。”
听了她这话,淑太妃似是怅然,她过了一会儿,方叮嘱道:“往后我只图清静,你不必时常来请安,若有宫宴,也不必来请。”
她这话像是不愿再涉俗世红尘之意,明苏怔了怔,欲劝些什么,淑太妃却已合上眼,背过身去了。
明苏只好起身告退。
走出南薰殿,她被母亲的一番话说得有些惘然,回头一看,只觉这座宫室格外安宁淡泊。她走了几步,玄过正来寻她,见了她,忙下跪:“拜见陛下。”
明苏止步:“免礼。”
“中书令与户部尚书正在垂拱殿等候召见,欲奏禀德州歉收之事。”玄过禀道。
德州今年风不调雨不顺,粮食歉收,百姓度日艰难。明苏命他们去商议,拟个条陈上来,说说当如何救济。
眼下看来,是已拟好了。
她便回了垂拱殿。
这一议,便议到了夜里,郑宓照旧来给她送晚膳,听闻陛下正在议事,便提着晚膳在偏殿等候,想着等半个时辰,半个时辰后若仍不得空,便命人上御膳,几位大臣勤于政事,也该赐下晚膳才是。
但明苏一早便吩咐过,只要太后娘娘来了,便要与她禀一声、于是小宦官入殿禀报太后娘娘送了晚膳来时,户部尚书闻言,笑着说了一句:“太后娘娘又来给陛下送晚膳了?”
中书令也道:“太后娘娘待陛下当真慈爱,连晚膳这等小事都亲自过问。”
两位大臣只是随口一说,赞颂天家亲情罢了,但明苏心怀不轨,自然有些心虚。
待议完了事,再去偏殿,郑宓已不在了,她留下的晚膳,倒是在炉上煨着,仍是温热。明苏用了膳,又看了几本奏折,外头的天色早已黑透。
太上皇迁宫后,宫中好似骤然间清明干净起来,连大殿都亮堂了许多。明苏将今日的政事都理过,便欲回寝殿歇着。
垂拱殿是理政之所,登基前她歇在偏殿,登基后便不好这么不讲究了,需择一寝殿。太上皇原先的寝殿,她自然不想要,且又怀着不能为人道的心思,故意挑拣了好半天,方选中了距慈明殿最近的那座文德殿做了寝殿。
她到了文德殿,想的却是今日还未见阿宓。
可夜已深了,何况她们如今万众瞩目,宫中多少双眼睛盯着,她深夜前去,恐怕不好。
不能去。明苏想,都登基了,得有个样子,至少要成熟稳重些。
慈明殿中,郑宓已歇下了,中书令与户部尚书的话,她听见了,不止明苏心虚,她也心虚,于是心中不免就存了事。
她躺在床上,想她与明苏接下去当如何相处才好时,北面的窗自外头叩响了三下。
郑宓一惊。太后寝殿自然多有侍卫与宫人,殿门外守得极为严密,但几处窗子便无人守着,只侍卫不时巡逻罢了。
这般晚了,怎会有人叩她窗棂?
郑宓起了身,去到窗边,她倒是不怕,若是什么歹人,她只需喊一声,立即便会有人来。她将窗子推开了。
朝外一看,明苏鬼鬼祟祟地躲在窗下,她身上还穿着绣了腾龙祥云的黄袍,见窗子开了,她忙翻进来,口中有些絮叨地轻声道:“一日不见,便难入眠,我悄悄来的,不会被发现。”
她如今可成熟稳重多了,知晓要避人耳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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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儿稳重,吾心甚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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