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屋中出来, 裴焱轻轻与他阖上门, 而后站在群芳争艳楼后院中驻步了一瞬。
院中不远处琼华公主迎面走了过来:“殿下你怎么出来啦?不陪着仙君吗?仙君现在怎么样了?”
裴焱回神来:“魔毒已经解了, 但之前有内元反噬之伤,故此刻在自行疗伤。”
裴焱下一瞬想起来, 问道:“罗公子脖子上的伤怎么样?”
琼华公主随口道:“哦我觉得死不了,他活该。”不等裴焱反应,公主殿下转而又道:“不过仙君那一剑下手真的狠,伤口看起来好深, 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愈合, 所以罗公子楼里的美人们这会儿在给他处理伤口。”
裴焱听得轻轻呼了一口气。
琼华公主想起什么,微怨声道:“不过仙君也真是的, 罗公子即便对殿下你言辞轻佻也好歹救了我们呀~也帮忙解了仙君的魔毒,仙君一醒来就对他下这样的杀手也太凶残了……就算是吃醋也不行哪!”
裴焱听到这里便觉得有点心累,轻轻叹了一口气道:“他要真是因为吃醋就好了……哎。”
可惜不过是因为那是他看了不舒服的一个魔而已。
裴焱心里不禁有点迟疑。
此前曾想慢慢改变老婆对妖魔的看法……
但……
他忽然有点丧气, 忍不住在心里叹道:“我真的能改变他的想法吗?”如果不能……
下一秒立即打断了自己的想法。
想什么呢?就算我改变不了他, 他还是接受了我, 大概说明他对妖魔以后还是改观了的, 否则也不会嫁给我是吧。
裴焱想罢便又重新振奋了精神,口中道:“我便代他去向罗公子道个歉吧。”
琼华公主点点头:“嗯嗯, 仙君反正是不可能去跟罗公子道歉的,也只能殿下你去了。”
裴焱无言一叹。
.
裴焱记起那一魔与自己说过他所宿也在群芳争艳楼后院, 便是院中最前面一屋。
裴焱凭着直觉走过来, 恰巧碰到两个女魔从前首一屋中出来。裴焱心中微一紧, 有些凛神。只不过那两女魔目中却只有惊艳之色, 全无万魔城中混入了一只外来之妖的戒备和警惕。
“便是无渊公子?”其中一女魔凝眸望着面前蓝衣之妖,毫不掩饰眼中慕色,捂唇笑问。
裴焱微一怔后,便点头应道:“是。”
“公子果真姿容绝世、风华无双,楼里的姐妹和我们家楼主都未乱说呢!”她们如此这般笑赞一句,便向一旁屋中嚷声唤道:“楼主!无渊公子来了~”
唤罢,再偷觑无渊数眼便掩唇而离。
下时屋门被从内拉开,是另一名美貌的女魔,长相艳丽,十分惹眼。然而看到屋前的蓝衣之妖却先一步红了脸,低头嗫嚅道:“姐妹们还在处理楼主的伤势……无渊公子请进。”
裴焱入到屋中,那女魔伸手卷开珠帘,又搬来一椅轻拂椅面,给裴焱坐。
裴焱与她道谢,转头看见青衣之魔笑盈盈地坐在珠帘那头的乌木床榻上,青衣已除,上半身赤(chi)裸着,正由身旁另一名身形娇小的女魔在给他处理伤口。
“美人小妖可是担心在下了?”看见少年之妖,他似乎心情极好,眸映星辉一样,神色熠熠地看着无渊笑问。
裴焱未及搭理他的话,便先注意到了他颈侧两个尖利深刻、如被毒蛇咬出来的牙齿印,便如暗楼中在鸩魔身上所见时一般无二,只不过罗淮颈侧的尖牙印明显还要更深一些,看起来时间也更久。“这个牙印……”
罗淮看他注意到自己颈侧的牙印,便也转目回头瞥了一眼,而后不甚在意道:“哦,这是血魔主时期曾被血魔主抓去噬血练功留下的印迹。”
裴焱惑了:“血魔主??不是魔主吗?”
罗淮笑道:“血魔主不是魔主。”看见面前之妖面上神色更为不解,罗淮解释道:“是这样……在魔主成为万魔城之主前,一早是血魔主占据此城,他不像现在的魔主会去挑内元强大的魔噬元练功,而是需要大量的魔血血源……那时城中所有魔都是他练功的血库。”
罗淮伸出一手点了点颈侧的牙印,语声变缓:“这个牙印,城中活得久一些的魔都有,无人能幸免……血魔主每日都需吸噬魔血用以练功,城中之魔魔血不够精粹的会被他直接噬尽周身之血而死;魔血稍微精粹点的,便会被他种下血魔咒困在城中,需要时便抓来噬血,助他练功。”
他说着说着,一旁给他包扎伤口的女魔便停下来了,目色惊惧怔忡,十指蜷握了起来。
她所穿衣物单薄,裴焱隐约能看见,她颈侧也有一个十分深刻的牙印。
此刻应是忆起了旧事,面色渐趋惨白,一脸悸色。
罗淮便也出神了一瞬,恍惚道:“那真是暗无天日的一段日月,在下隐约还记得……被那魔头抓住噬血之时,手脚颤簌、满心战栗的无边惧意……”
久久舒了一口气,他淡淡道:“不过都过去了。”
罗淮身边那女魔却接道:“后来是血魔主身旁的近侍,也便是现在的魔主……杀了血魔主,自己做了万魔城之主。”那女魔转头看向裴焱,怔声道:“魔主虽说也会吞噬别人的内元来练功,但千年前他每隔十年才会抓些城中跋扈之流、或者有意违抗他的人去噬元……只要安分些,我等弱女子在这城中便也安然无虞。”
裴焱目中便疑,此前听来魔主分明专横残暴至极。
“只是一千年前,不知发生了何事,魔主性情大变,再也不多加分辨,抓人就去噬元,只要修炼得强点的,无一幸免,外来的强者更是绝不放过,一味地噬元练功来让自己变强,日夜不停,不知疲倦,像疯了一样。”那女魔垂目紧声道。
裴焱有点惊讶。“那这样来说,千年前他还算是个好城主了?”
“一个噬血,一个噬元,想也知道他二人的功法同根同源,当年血魔主只手遮天、强大无比,据闻连墟天魔境派来的皇子都斗不过他,险些死在血魔主手中……无人知道魔主是如何杀死血魔主自己成为万魔城之主的。”
裴焱听得越发好奇,便问道:“这个魔主是个什么样的人……不是,什么样的魔?”
房中两个女魔闻言都是摇头:“不知道……没有人见过魔主真容,便是五魔将兴许也不得而知,便连他是男是女,城中众魔也不得而知。”
裴焱奇道:“这个魔主难道从不出来见人吗?”
两女魔竟都点了头:“便是如此。从未听闻魔主为何事亦或何人亲自踏出过血魔殿。”
裴焱啧道:“这是个资深宅男或宅女了……”
不多时两女魔为罗淮将背上及肩颈一侧的伤口都处理包扎好,便抱着罗淮换下的衣物出去了。
剩下裴焱与罗淮两人,裴焱看了一眼他背上被兽魔食妖兽之棱刺所伤的位置,心中微微异样。
“不必在意。”罗淮应是注意到了面前之妖的视线,与裴焱笑道:“过两日便就痊愈了。”
裴焱便也未再多说什么。下时想起鸩魔之言,又忆起罗淮当时问兽魔的话,踌躇片刻,便与面前之魔道:“罗公子此前追问兽魔,你和魔主的关系……”
裴焱皱眉道:“你自己难道不知?”
罗淮笑了一笑:“我还真的不知。”语声浅淡,罗淮一面拿起榻沿那美艳女魔给他备下的衣物穿上,一面随意道:“一千年前的事罗淮都不太记得了……可能时日太久模糊了……回过神来我便开了这家群芳争艳楼,日日在此笙歌达旦,坐看美人了~”
裴焱蹙眉看着他。
“虽然记不得……但隐约有感……千余年前我尚年幼……”他穿罢衣物坐在榻沿,再看蓝衣之妖一眼,语声便变得几分低喑,隐含寞然之色:“那时……始终有一人陪伴在我身侧……我好像与那人约定过什么……”
言至此,他便似在勉力回想,静滞了许久。
约莫过了半晌,榻沿之魔又复满目温朗随意之色,摇了摇头道:“算了,想不起来,不想了……我已等了那人太久。”
裴焱立时反应过来。他那时追问兽魔,恐怕是在怀疑魔主就是与他有过约定的那人。
“在下已然在群芳争艳楼中等了一千年了,若当真是他,怎会不来见我?”罗淮颇有几分自嘲地挑眉来道:“说到底我也不过万魔城中一介寻常之魔,劳动不了魔主的大驾。”
但看五魔将对罗淮的态度,又分明可以看出魔主对罗淮与旁人不同。
裴焱眉间微微蹙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?
“说起来……”罗淮突然笑了一声,转而看向屋中之妖,起身来道:“在下有一事十分好奇,想要问美人小妖。”
裴焱尚在思忖,随口问道:“什么?”
罗淮拂开珠帘,缓步行至了少年之妖面前,挑眉来问道:“美人小妖为何会喜欢那位仙君?”
裴焱一愣,心里一瞬间掠过的想法便是:因为他是我未来老婆。
罗淮看着面前之妖,便又问道:“你喜欢他什么?”
裴焱再度一愣。
喜欢他什么?
“在罗淮看来,那位仙君孤高自傲、难以接近,且敌视妖魔,出手毫不留情……与你一介妖,实在不相配。”他凝目看着面前之妖,眸中惑色更深:“所以美人小妖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呢?”
不是……
裴焱想说,不是喜欢他,是他因为是我未来老婆,所以……
回过神来,蓦然一震。
不是喜欢他?
裴焱懵怔了一瞬。
突然想起了八岁时将自己从孤儿院里接出来的那个女教练。
那个时候一下子离开了吵吵嚷嚷、杂乱不堪的孤儿院,进了整洁明亮、肃净宽敞,一丝灰尘也看不到的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基地。
每天战战兢兢地跟在其他运动员后面做基础训练,再到女教练那里去接受专业指导。
那个时候他才八岁,瘦小伶仃,完全没有接触过体育训练,很多动作不标准,训练内容也跟不上,而且不说话,像一只闹市人堆里突然跑进来的猴子一样,惹人注目,又格格不入。
他一度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都是隔离开的,没有一个地方能容纳自己,在孤儿院的时候他因为蛮力和孤僻被其他小孩排挤,在训练基地他因为笨拙和沉默与他人格格不入。
好像打不开自己与世界相连的那扇门。
后来太想要融进基地里,就拼命试图跟上其他人,早上也练,晚上也练,几乎不休息,终于把自己弄垮了,昏倒在训练场上,发烧发了好几天。
醒过来的时候是那个女教练陪在自己床前,笑眯眯地跟自己说:“你一直不说话,我还以为真的不会说话,在想要不要把你送去聋哑运动员训练基地……谁知道发烧的时候叫爸爸、叫妈妈、叫院长……把所有人都叫了一遍。”
裴焱那个时候还是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她。
教练便笑着推了推他,说:“好了,我已经知道你会说话了,以后不许再装不会说话,教练的指示要说收到,不明白的地方要说不明白,不舒服的时候要说不舒服,听见没?”
裴焱看见病房里一半她的东西,一半自己的东西,还有教练一幅没睡醒的样子,沉默地跟她点头。
她道:“不许只点头,要说知道了。”
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他是有感觉有人一直在拧毛巾替他擦脸、不停帮他按摩手和脚的……
两只手紧攥着边上的被子,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就红了,哑着嗓子说:“知道了,教练。”
教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:“嗯……还有你发烧的时候还喊了教练,我很高兴。”
后来基地里的训练他慢慢能跟上了,再后来他成为了每次最先完成训练任务的那一个,等到训练的起始阶段过去,他开始针对性地参加赛前训练。
十一岁开始尝试参加青少年散打指导试赛,他一路打到指导赛的最高规模,然后输了最后一场。
那个时候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已经是参加正规赛前最好的,只以为是因为自己输了比赛,教练才会被调走。
他哭着跟教练说对不起,说因为他打输才会被更换教练,说她走了,自己就没有亲人了。
教练收拾完自己的东西,和他肩并肩坐在训练基地的操场边。
“我带你快三年了,你除了跟我说话在其他人面前还是哑巴。”教练看着操场上还在训练的其他人,嘴里说:“你这样不行,你该多交点朋友,我只是你的教练,会陪你走一段路,却没法成为你真正的亲人。”
“裴焱,你不该只把我一个人看作亲人,然后只围着我转……你该多认识不一样的人,和他们交朋友,多了解各种各样的人,多了解这个世界。”
他把头埋在膝盖上,闷闷地说:“我不要朋友,朋友都会走,我只想要……”
“你只想要亲人,教练知道。”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,说:“因为你是孤儿,你从小没有亲人,所以你最想要有一个亲人……所以你发烧的时候会把所有你认为的‘亲人’都喊一遍。”
膝盖上泅出一片水渍,濡湿了他洗旧泛黄的运动裤,他抱紧自己的头埋在腿上,突然无助地哭出了声。“为什么……别人都有爸爸……都有妈妈……只有我没有……为什么只有我……连一个亲人都没有……为什么只有我……要一直一个人……”
“我去查过你孤儿院的送养记录,你是被灾区警察送进孤儿院的,你的父母……”教练顿了一下才说:“应该都已经死了。”
教练又摸了摸他的头,才说:“裴焱你知道吗?没有现有的亲人,你才更应该去多认识别人,多交朋友……因为你会长大,以后会和喜欢的人结婚,你会成为别人的爸爸。”
教练笑着跟他说:“你想要亲人没有错。但是不要把感情放在过去,放在眼下……教练更希望你把感情放在以后、放在未来。”
轻轻拍了拍他的背,她慢慢说了:“你以后的妻子、你的孩子,才是你往后真正的亲人。她可能在茫茫人海中等待着和你相遇,你不去努力地找,努力地多认识朋友,怎么遇见她呢?”
教练平静地跟他说:“我调走不是因为你不好、你打输,恰恰是因为你的成长速度太快了,国家看到了你的潜力,当机立断地给你换更好的教练。我的水平已经不足以教你,你会遇到更好的教练,但他们也只是你的教练,他们会跟我一样希望你成长,然后无奈又欣慰地把你交给水平更高的教练,就好像完成一个仪式的交接一样。我们都会看着你成长,但我们都只能陪你走一段,因为教练相信你的优秀,会超过所有人的认知。”
“教练会是你成长进步过程中的同伴,却无法成为你心里想的那种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亲人,想要那样的亲人,你就去多认识不一样的人,多交朋友,找到你喜欢她、她也喜欢你的那个人,等到她成为你的妻子,成为你孩子的妈妈……你就有真正的亲人了,你亲手建立联系、和你密不可分、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亲人。”
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太小了,没有听进去教练这些话,等到教练被调离后,裴焱一度更为自闭。
只等到后来参加了那么多场比赛,更换了那么多任教练,经历了初中、高中和陆鸣的事件,他才慢慢懂得了教练她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。
因为很多时候的道理,只有时间能让我们慢慢理解、真正懂得,经历的时间不够,别人怎么说也无法灌进我们的脑子里。
后来终于明白了,教练和朋友虽然都只能陪自己走一段,但仍旧是人生里弥足珍贵的存在。而那个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亲人不好找,所以才需要这些朋友在身边接力陪伴,直到自己找到那个喜欢的人,拥有自己最渴望的亲人。
回过神来,裴焱站在这个异世里古色古香的屋中,看着面前挑眉相对的罗淮,有一瞬间的啼笑皆非。
笑过之后,他又不禁满心怔忡,惊涛骇浪般涌起那么多疑惑,然后一瞬间倒回无穷无尽的茫然。
为什么喜欢孤尘仙君?
喜欢孤尘仙君什么?
……他其实从来没想过。
因为从一开始知道他是自己未来老婆,自己便一心与他亲近,费尽心思讨好,百般宠护纵容。因为认定他就是自己渴望已久、一直一直想要的那个亲人。
一瞬间突然被问到,他喜欢孤尘仙君什么,他竟不知如何做答。
难道自己就只是因为知道他是自己未来老婆,所以才接受他?才一直试图与他靠近?
所以……
我是真的喜欢他吗?
我想要的究竟是与人建立联系、有一个亲人?还是想要他呢?
裴焱呆怔在原地,久久不知言语,脑中突然一片混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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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们看到我在点火葬场的火了吗?
ps小翼有话说:9月日更,至多请假3天,做不到我就去自己的书君羊里念开车文,就此立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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